鲁镇的售楼处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:都是当街一个大沙盘,办公桌里面预备着一张张的广告。买房的顾客,每每随便抓一把,——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,现在广 告都是铜板印刷的,——拿回去包书。如果肯多等一会,那就能坐上看房车,到工地上现场察看一回。但这些顾客,多是夹克帮,大抵没有这样悠闲。只有穿西装领 带的,才踱进售楼处内部的VIP间,端茶倒水,慢慢地砍价。
我从大学毕业起,便在镇口的咸亨房地产里当伙计,经理说,样子太傻, 怕侍候不了,就在外面做点事罢。外面的夹克主顾,虽然容易说话,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自察看房型图的面积,要各种各样的赠品,又亲 看将公司的大红印章盖在合同上,然后放心:在这严重兼督下,造假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,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,辞退不得,便改为专管 端茶送水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我从此便整天的坐在办公桌里,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经理是一副凶脸孔,顾客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孔乙己到店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孔乙己是喜欢抓广告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;青白脸色,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;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。穿的虽然是西装,可是又脏又破,似乎十 多年没有补,也没有洗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满口之乎者也,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孔,别人便从中学课本上的《孔乙己》这半懂不懂的课文里,替他取下一个绰 号,叫作孔乙己。孔乙己一到店,所有售楼小姐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“孔乙己,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!”他不回答,对柜里说,“两套三居室,一套跃 层。”便排出几摞钞票定金。她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一定又当房虫子去了!”孔乙己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 见你在路边摆摊卖房子,被人追着打。”孔乙己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卖房不能炒……卖房!……有钱人的事,能算炒作么?”接连便是难 懂的话,什么“固定利率”,什么“本息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孔乙己原来也读 过书,但终于没有学位,又不会营生;于是愈过愈穷,弄到将要讨饭了。幸而口才不错,便替人家卖房子,换一碗饭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,便是好吃懒做。做 不到几天,便连人和房产证,一齐失踪。如是几次,叫他卖房的人也没有了。孔乙己没有法,便免不了做些炒房的事。但他在我们店里,品行却比别人都好,就是从 不讨价还价;虽然间或没有现钱,暂时记在粉板上,但不出一月,定然还清,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。
孔乙己看着经理在合同上 盖了章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孔乙己,你炒房当真会赚大钱么?”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的连 一身新西服也捞不到呢?”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经济环境之类,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 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经理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经理见了孔乙己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 笑。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向孩子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懂得社会经济学么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懂得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房地 产必然涨价,是为什么?”我想,破坏社会主义经济秩序的人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孔乙己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知道罢?……我教给 你,记着!这些道理应该记着。将来看见买主的时候,好对他们讲。”我暗想我和售楼小姐的等级还很远呢,而且买房子的人也从不用动员;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 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是人越来越多,地越来越少么?”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办公桌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还有四种情 况,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孔乙己刚拔开圆珠笔帽,想在广告上写字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有几回,邻居孩子听得笑声,也赶热闹,围住了孔乙己。他便给他们发彩页,一人一张。孩子拿到彩页,仍然不散,眼睛都望着书包。孔乙己着了慌,伸开五指将 书包罩住,弯腰下去说道,“不多了,我已经不多了。”直起身又看一看书包,自己摇头说,“不多不多!多乎哉?不多也。”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有一天,大约是房地产泡沫大崩溃前的两三天,经理正在慢慢的结账,取下粉板,忽然说,“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四个月的按揭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 久没有来了。一个售楼小姐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吃了官司了。”经理说,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炒房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竟炒到上海去了。上海的房, 炒得的么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被套住,后来是银行催帐,催了半年,孔乙己跑了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跑了。”“跑了怎样呢?”“怎样?……谁 晓得?许是关进监狱了。”经理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
崩溃之后,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,看看将近倒闭;我整天的没事干,也 须学着扫地了。一天的下半天,没有一个顾客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“一套独单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 一望,那孔乙己便在办公桌下对了门槛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,已经不成样子;穿一件破夹克,盘着两腿,下面垫一个蒲包,用草绳在肩上挂住;见了我,又说道, “一套独单。”掌柜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,“孔乙己么?你还欠四个月的按揭呢!”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,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钱首付,自己 住。”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孔乙己,你炒房子赔了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不炒,怎么会赔得要 饭?”孔乙己低声说道,“没想到,没,没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掌柜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小姐,便和掌柜都笑了。我打出合同,端出去,放在门 槛上。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一沓钞票,放在我手里,见他满手是泥,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。不一会,他收起文件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。
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。到了年关,掌柜取下粉板说,“孔乙己还欠六个月的按揭呢!”到第二年的端午,又说“孔乙己还欠十个月的按揭呢!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,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孔乙己的确进监狱了。